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冰湖之下》—4 隆冬也冻不住的

4 她清澈的眼眸里盛着一汪隆冬也冻结不住的湖泊。

他应约而来,穿着单薄的衣衫,好像已经完全不会冷了的样子,手上是一束橙色虞美人,薄薄的花瓣如同绸带,被风吹得飘然欲飞,远远看去就是一团在木柴上跳动着的炉火,凑近好像还能听见哔哔啵啵的烧火声。

如果这世界是一团永恒之火。那就让世界毁灭吧,我已经受够了被它焚烧。卡门这样想,从湖面站起身。

如果舞蹈是爱情行走的双足。那就把爱情截肢吧,我已经受够了为它起舞。卡门这样想,接过他的虞美人。

如果自然是舞蹈舞动的伴奏。那就快点奏响吧,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寂静。卡门这样想,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雪山早早地架好了小提琴,雪松站在大提琴旁,雪兔储粮的洞穴是雪地笛子的笛孔,卡门用鞋跟敲击冰面,率先按下舞曲的钢琴键,自然万物一呼百应,风或轻或重地拉动音弦,雪山雪松是仪态最笔直优美的演奏家,雪兔从洞里悄悄露出自己惺忪的睡眼,湖区响了起来,终于不再安静到让卡门觉得世界只有两个人。

他们不知疲倦地跳着探戈,周围的世界冷冰冰地存在于深冬季节,他们周身却火辣辣地浸在火热夏季中。卡门揽着他,好像揽住了一团火,面对着这足以把她融化到变形的温度,她走着、跳着、舞着,这雪白深冬对于她好似炎热盛夏。她逃离了湖区的寒月,逃离了黑暗的群山,但这样的火热也失去了温情,只给她留下了一些细密的发亮的汗珠。

今天的虞美人开得依旧鲜艳,卡门却非常克制着不要踩到它,留不住温情总要留住颜色,留不住生命总要留住样子。

黄昏时,橘红色的暮霭从天际洒落,落到群山山顶又显现出一些些娇俏的粉红色,柔柔悠悠,像神捏了一小撮糖霜粉,轻轻地往人间撒,飘飘扬扬撒了世间一片短暂的甜蜜蜜。他们早在第一丝糖霜粉落下的时候就已经停下舞步开始休息,此时他们坐在一棵被他们齐心协力摇落了积雪的雪松下,静静地看着斜阳拥抱群山。

他们坐着聊了很久的天,卡门听了很多外面的故事,听了很多四季的变化,听了很多花的花语,知道了很多花的种植方式,她向往那个万花筒般的花花世界,向往那个四季分明的变幻世间。

但她知道,她的生命在这里,注定有朝一日消融于春暖花开以及强烈的渴望之中。渴望,她其实分不太清楚到底是对生命的渴望还是对未曾有缘见过的春花秋月的渴望。她关于生死的模糊边缘逐渐明晰,她作为自然造物的意志渐渐消融,内心像春天的溪水一样开始解冻,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如同地底的岩浆悄悄融化冰冻的湖底,她开始渐渐像人一样拥有了欲望和困惑。她糊涂了,或许没有,总之她不再想听他那些喋喋不休的抱怨,关于冬天的所有抱怨她都不想听,拜托,在梦一样洁白祥和的冰天雪地里就让她真正地做个梦吧,梦里可以有百花齐放,有鸟语花香。她不需要那些絮絮的抱怨来证明冬天的荒芜,她同意,冬天也需要花,她无法不同意,她不得不赞同,冬天也需要花,她的季节里也该拥有花。

“再说说吧,说说那些花。”卡门用央求打断他的抱怨,他收声,脸上还带着一些细弱如荒草的焦虑和忧愁,“好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然后开始像在跟谁忏悔一样结结巴巴地说起了那些养在温室里的花。他说起那种原本生长在远离内陆的河海交界处的植物,海晏兰,那是他偶然从一位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那里得来的。士兵刚从前线下来,没了两条腿和半只手掌,用来包扎伤口就是海晏兰叶。

士兵告诉他,海晏兰的叶片虽然很薄很细看起来就是一根两指宽的布条,但是非常韧性,哪怕是脱水后也不会崩坏,而且新鲜海晏兰的汁液有可以凝固伤口的作用,在资源紧张的前线海晏兰完全可以作为医用品来使用,甚至比草木灰和粗布做成的绷带更有效。

士兵还告诉他,他在战场上看到有半龙采集海晏兰的花和果实吃,似乎止血的效果比单纯外用要好很多,他也曾经向士兵讨要过海晏兰的全株,可是士兵非常遗憾地摇头,“半龙把战线压得很紧,会开花能结果的海晏兰都扎根在更远一点的海域,我们采集不到,只能捞到那些两指宽甚至是一指宽的小海晏兰叶,花都见不到几朵就更别说是全株了。”士兵拿不出花,只好大致地给他描述,海晏兰的花是麦芽黄的一大朵,海晏兰结果时,花并不会凋谢,果实会直接从麦芽黄的花心垂下来,那么这样的话,种子大概也就是它的果实了吧?

花确实拿不出来,但是其他也并不是没有,士兵他有一串干巴巴的海晏兰果实,大概是他在战场上偷偷存下来的。据他所说,海晏兰的果实是一串龙虾红的小珠子,但是手上的果实已经脱水很久,失去所有的颜色和光彩,简直就像很多双风干多时的老鼠的眼睛串着挂在一根葡萄梗上。士兵拜托他,如果可以的话把海晏兰培育出来,缓解战场上的医疗压力,海晏兰在淡水区也许也能生存。

“如果,内陆也长出海晏兰……前线的伤亡会因此减少也不一定呢!这个小镇这么适合植物生长,如果海晏兰能在这里被培育、被推广,那这里一定可以成为救死扶伤的大后方。拜托了嘉德老板,你一定要试试看,你拥有全镇最大的温室,最资深的植物培育经验,你一定会有成果的!我相信,哪怕是再不起眼的花也可以为战争作出不一样的贡献。”士兵郑重其事地将海晏兰的果实交付给他,身体颤抖得不像话,但是手却非常稳地把果实交给他。这样看上去像是,士兵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类承受不住这样的使命一样身体疯狂地颤抖,但是手因为沉甸甸的责任压阵而十分稳健。

他确实如士兵所想的成功了,哪怕只是依靠一小串风干多时的小果实,他也成功了,海晏兰的生命力意外地非常顽强,这个小镇已经是隆冬,但它还是顽强地在远离海洋的内陆温室里焕发生机。他把培育成功的海晏兰分送给相熟的几位好友,相约开春时一起研究种植这种顽强而有用的植物,期望他们能为这场战争做点什么。

他给卡门讲这里的时候还不得不给她解释了一下什么是战争,讲述了一下战况。“我们这里离战场很远?那是不是就可以远离战火了?”卡门这么问,他难得的沉默了,“不……不……远离是不可能的,顶多……顶多不直面战火。”他几乎哽咽地说。

或许不直面战火也是很难的事,这他没有告诉卡门。战况很不乐观,颂可大陆的战线不断在收缩,战场甚至已经渐渐向内陆逼近了。在他不断研究海晏兰的时候,得到了王国不久后将会强行征用了他所在的这个小镇所有地盘的噩耗,他们要在这里建造一个兵工厂,来支持前线战争的消耗。
这个大陆所有的统治者,对半龙的恐惧远远大于对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们伤亡的恐惧,“魔鬼的触手”会使人魔化成半龙的这种可能比海晏兰是能作为优秀医疗品更加刺激他们的神经。所以他们禁止海晏兰的使用和普及,寄情于把纯人类和半龙彻底隔绝可以挽救战争的颓势。就因为这样,整个小镇的人都成为了包庇大陆战敌的通敌犯、叛国贼。罪人不配拥有财产和土地,而在内陆培育出“魔鬼的触手”的人更是死罪难免,所以整个小镇的土地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归王国所有,并且直接掐断了“魔鬼的触手”传播的途径。

作为“半龙奸细”的士兵也很快被处刑。在小镇的鲜花广场,一个下着小雪的早晨,他被高高地吊起,行刑者一边大声地宣读他的罪名一边用匕首一片片将他身上长出来的鳞片剜掉,一片一片,一块一块,那些比贝壳大不了多少的新生鳞片带着一小块肉鲜血淋漓地坠地,鲜血烫得地上的落雪都融化,血和雪融合在一起,把原本总是鲜花盛开的鲜花广场变成了鲜血广场。

很疼,也应该很疼,不然怎么能把从枪林弹雨的前线下来的士兵都疼到涕泪俱下。但是士兵没有叫,他发不出声音,害怕他临死前“妖言惑众”的官员已经早早把他的舌头拔掉,所以哪怕痛到极致,可怜的士兵也只能从喉咙里榨出带血的无声的嘶吼。

啊!!!!!!!!!!

嘉德为他叫了,他站在温室里面眼睁睁地看完了这一整个酷刑,全镇最大的温室坐落在万花广场的正对面,透明的玻璃让行刑的全过程从温室看过去一览无遗。嘉德几乎撕破喉咙地大叫,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拳头重重捶在温室的地面上,嘉德跪在地上用力地嘶吼,好像落在士兵身上的刀也落到他身上一样,嘉德为永远不能再叫喊的士兵发出带血的嘶吼。

直到所有鳞片都被剜干净后,行刑者用悲天悯人地语气宣布:“鉴于此人曾为卡里布帝国效力,为保卫颂可大陆献出过热血,仁慈的卡里布十一世大帝最终决定赐其能以高贵的人类之形死去!万分感谢大帝仁慈!”

他们让一个曾经为他们无耻的统治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备受凌辱、死无全尸后还大言不惭“赐予”“高贵”“仁慈”!真应该让神明看看他们做的是什么事,这样备受凌辱地以“高贵”的人形死去,还不如做一个半龙体面地战死!嘉德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是一个噩梦,但当时的嘉德不知道,这个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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